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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年多前,我們從海淀南路搬到靜園居住,主要是想讓孩子離學(xué)校近一點,在街廣巷多的京城免去奔波之苦。
我們的新居靜園位于大學(xué)校園內(nèi),上世紀的紅磚水泥房,一幢一幢,排列得整整齊齊。樓與樓之間,有空曠的綠地,長著一排排高過樓頂?shù)陌讞顦洌g或還有松樹、玉蘭樹、銀杏樹、柿子樹、竹子以及各類雜樹。搬家那天,我在新居樓下發(fā)現(xiàn)了一株桑樹。這是我平生所見到的最高大的桑樹:樹干有大碗口粗,在樹干五六米處分成兩枝,枝上有枝,枝枝向上。碩大的桑葉密密麻麻地遮住樹干,形成一個亭亭如蓋的樹冠。整株樹有三層樓高,鐵澆銅鑄一般,直挺挺地立在單元門口右側(cè)的空地上。
多好的桑樹??!第一眼見到它,我便歡喜不已。記得《三國演義》第一回有一段描述:“玄德幼孤……其家之東南,有一大桑樹,高五丈余,遙望之,童童如車蓋。相者云:‘此家必出貴人?!?/span>
自此以后,每天從樓道口進進出出,我總會有意無意地與桑樹照面。枝繁葉茂的桑樹,以及桑樹上方的藍天白云,使我身旁這座喧囂的城市有了田園的味道,靜園的“靜”字仿佛從這棵桑樹上找到了注腳。然而,在我的心里,分明是有一個秘密的——“望子成龍”是中國家長的夙愿,燕園離此處不遠,我干脆把自己的畫室取名為“望燕園樓”;而家門口的這一株桑樹,華蓋如云,一定會是我們的幸運樹。
倘若每個人要認一種植物為親,我首選桑樹。桑樹脈絡(luò)擴張,像一只只綠色的手掌,托舉著藍天,也托舉著我的夢。我的故鄉(xiāng)浙江浦江曾是遠近聞名的種桑養(yǎng)蠶大縣,村村種桑,鄉(xiāng)鄉(xiāng)養(yǎng)蠶。夏天采摘桑葚是我幼時最快樂的時光。作為一個在桑樹園里捉迷藏長大的孩子,我從小對桑樹懷有特殊的感情。我想,桑樹是為春蠶而存在的,而春蠶一定是這世上最愛干凈的生靈,你看它非桑葉不食,宛若秋蟬,非朝露不飲。
春節(jié)過后不久,我回浙探親,返京時已是夜晚。從高鐵站到靜園,皓月當空,路況也出奇地好。車子直接停在了靜園單元門口,搬行李時,我突然發(fā)現(xiàn)那株桑樹已被人攔腰砍斷,只剩下樹干和兩枝禿禿的枝丫。我猛地一怔,半天緩不過神來。
打開門,家人已熟睡,我輕手輕腳地進了臥室。窗外傳來“沙沙沙”的風(fēng)聲,我知道是對面那幢樓前的白楊樹葉在風(fēng)中舞蹈。這熟悉的風(fēng)聲中少了桑樹葉的和鳴。我悵然若失,久久無法入眠。
第二天早起,向鄰居打聽,無果。桑樹依然挺立在單元門口,碩大的樹冠已變成了一個孤獨的“Y”字。
春天到了,萬物生長,桑樹軀體里的能量開始迸發(fā)。被砍斷的地方陸續(xù)爆出黃豆般大的嫩芽,幾天后就長出了幾片碩大的桑葉。
一天下班,我看到樓下有一位白發(fā)老者,雙腳跨騎在折疊式梯子上,手上握著一條紅色的纖維繩,繩的一頭系在一樓的老式鐵窗架上,另一頭正往剛剛長出來的桑樹嫩枝上系。我駐足觀看,忍不住問:“您在干嗎呢?”老人顧自干著手中的活,答:“桑葉比較大,我擔心嫩枝支撐不住,幫它們一下?!薄鞍Γ敵鯙楹我车媚敲春菽??!”我脫口而出。老人停下手中的活,朝我看看,又抬頭朝樓上的方向努努嘴說:“他們說‘前不種桑,后不種柳’。‘桑’通‘喪’,不吉利??!”
“難道他們不知道‘五畝之宅,樹之以桑,五十者可以衣帛矣’?難道他們沒讀過陶淵明的‘春蠶收長絲,秋熟靡王稅’?”見我佇立一旁,老人喊道:“老師,過來幫我扶一下梯子?!贝髮W(xué)校園里,彼此不相熟的人,見面習(xí)慣于互稱老師。我趕緊過去扶住梯子。老人像遇到了知己,打開了話匣子:“我退休在家,每天看著這桑樹的綠芽一顆顆冒出來,葉子一點點長大,心里很快慰。這桑樹是很通人性的呢!”
轉(zhuǎn)眼到了六月,桑樹已初步恢復(fù)了元氣,開始有了一個小型的樹冠。
老人住在單元的一樓,桑樹葉長出來,剛好把他家客廳的窗戶遮住?!斑@不影響您家客廳的采光嗎?”“沒事沒事,光線雖然暗一點兒,但空氣好,心情好。”老人樂呵呵地說。
從發(fā)現(xiàn)桑樹被砍斷的那一天起,我就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為橫遭厄運的桑樹而痛惜。我寄寓在桑樹上的那個美麗的愿望,一時間似乎無處安放。自從遇到了這位喜歡桑樹的白發(fā)老人,我的心中頓時溫暖、踏實起來。
見我是新搬進來的,老人對這棵桑樹的過往娓娓道來:“這株樹不但長得壯,而且樹形也漂亮。每年夏天,樹上結(jié)滿了紫紅色的桑葚,就像藍天上掛滿了紫紅的星星。因為樹高葉密,不易采摘,這里便成了鳥雀們啄食的樂園。桑葚成熟以后一顆一顆落到地上,有時會落在行人的頭上,悄無聲息地問候你?!?/span>
轉(zhuǎn)眼到了孩子高考的日子。那兩天我去考場接送孩子,發(fā)現(xiàn)桑樹長得越發(fā)精神了,綠油油、水靈靈的葉子,一簇簇,一團團,全然不見了刀砍斧斫之痕,讓人心生滄海桑田之感。
觸景生情。我想起了童年時在桑樹園里穿梭玩耍的小伙伴;想起了金報公寓里“回看桃李都無色,映得芙蓉不是花”的枇杷樹;想起了曾陪伴女兒走過青蔥歲月的杭州小區(qū)里的桂花樹;想起了我們因心向燕園而不斷遷徙的過往歲月。
遙望燕園十二載,始知天道能酬勤。接到孩子大學(xué)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,我知道,我們終將搬離靜園,向桑樹告別。全中國的陪讀家長,又有哪一個不像候鳥一樣,陪著孩子,今天飛到東,明天飛到西?我想好了,搬家那一天,我一定要找老人再暢聊一回,委托他看護好我們的桑樹。
(作者:吳重生 刊登于《光明日報》( 2017年07月21日15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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