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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時候，家鄉(xiāng)流行這樣的說法：插一支鋼筆的是中學(xué)生，插兩支的是大學(xué)生，插三支以上的肯定是修鋼筆的師傅。

一般修鋼筆的師傅歲數(shù)都挺大，有的是固定攤點，也有的是流動攤點。修鋼筆攤只有一個小玻璃柜，里面擺放著筆尖、筆桿、掛鉤等零部件，還有小鉗子、小榔頭和油石等工具。修鋼筆大多是換筆尖、筆桿和皮膽，立等可取，收費不高，只要耗費幾分鐘，花費幾分錢，一支破鋼筆就獲得新生。修好后，師傅拿出一張紙，讓顧客寫寫看，試試手感。

上世紀八十年代初，我在放學(xué)路上經(jīng)常看到一位修鋼筆的老師傅，約摸五十七八歲。有一天，爹爹告訴我，這位老師傅是他的表哥，名叫張世椿，只是不太走動。從此，我開始留意他的身世。

早在一九五〇年，張世椿就開始修理鋼筆。當時，全縣只有城里一家鋼筆修理鋪，還是江蘇揚州人開的。他到現(xiàn)場觀摩兩次，看出門道，就自籌資金，到上海工具零件批發(fā)部郵購零件，然后關(guān)在家中，琢磨兩天，弄清鋼筆的結(jié)構(gòu)部件，開始設(shè)攤經(jīng)營。

不久，張世椿擔任浦江縣玄鹿區(qū)工商管理所的攤販主任，在鄭宅、巖頭、黃宅等集市設(shè)攤經(jīng)營。有時，他挑著擔子，到鄰縣去做行商，期間雖有艱辛，也有歡樂。

一九五〇年夏天，張世椿到鄰近的桐廬縣去修鋼筆。路上，他聽說一條載滿人的渡船剛剛在桐廬七里瀧過渡時翻了，人家提醒他先到廟里去拜一拜，祈求菩薩保佑。聽了這話，他的心里直打鼓，還要不要過渡呢？猶豫再三，還是決定過渡。第二天一早，他挑著擔子，登上渡船，發(fā)現(xiàn)江面很寬，船體離水面約半尺，浪頭激來，啪啪作響，有點害怕。

渡過富春江，在炎炎烈日下，張世椿肩挑九十多斤的擔子，一路跋涉，一路修理。有一天，他發(fā)現(xiàn)大樹底下有一把涼傘，遮著一個婦女和一個嬰兒，預(yù)感不妙。他放下?lián)?，跑了過去，一看嚇了一跳，婦女仰天躺著，臉色鐵青，呼吸急促，衣襟大開，嬰兒還在吃奶，分明已經(jīng)中暑。他緊急施救，先在婦女的脖子上捏了幾把，她開始呻吟；又叫人把婦女扶起來，在后背掐了幾把，她的臉色慢慢好轉(zhuǎn)；再讓婦女吃下隨身攜帶的解暑藥，她就轉(zhuǎn)危為安。這時，他挑起擔子，繼續(xù)前行，感覺腳步更輕快了。

返回途中，他經(jīng)過一條十來米寬的溪澗，沒有橋梁，只有磴步，已被溪水漫過。他脫掉鞋子，卷起褲腳，挑著擔子過磴步。這時，從遠處傳來“救命啊，救命啊”的呼救聲，他想一定是上游出了事故，立刻放下?lián)?，看見遠處漂來一個小孩，急忙跳下水，一把抱住孩子，撈了上來。事后，小孩的爹娘千恩萬謝：“虧得你這個救命恩人！”

張世椿來到諸暨楊家?guī)X腳的時候，天色已晚。有一位婦女對他說：“客人，還是在我們這里住一晚，明天一早再走吧?！彼催@位婦女面善，就把擔子放在她家樓下，人住在樓上。吃了晚飯，婦女的丈夫回家了，手上提著一把斧頭。他心里害怕，想起半個月來賺了不少錢，都放在箱里，會不會深更半夜謀財害命？當晚，狂風呼嘯，大雨傾盆，房屋“咯咯”作響，樓梯“嘀篤嘀篤”，好像有人要上樓謀害。直到天亮，風雨停歇，一夜驚魂，他沒有睡好。

第二天一早，張世椿拖著疲憊的身子，從樓上下來，房東夫婦燒好早餐。為表感謝，他付了比住旅館還要多的錢。出得門來，他挑著重擔，一步一步，拾階上嶺，想起昨晚的猜疑，啞然失笑。當天，他經(jīng)過諸暨邊村、高塍頭，回到家中，已是深夜，真是在家千日好，出門半日難。

還有一次，是一九五二年八月十六日，浦江縣各行各業(yè)的幾十個小商販在參加義烏蘇溪的物資交流會后，結(jié)伴回家，途中經(jīng)過一座大木橋。當時，大雨傾盆，河水暴漲，與橋面齊平，橋架已經(jīng)搖搖欲墜，隨時都有垮塌的危險。張世椿膽大，挑著行擔，率先過橋。當最后一個小商販過了木橋、踏上彼岸時，只聽得“嘩”的一聲，整座木橋垮塌了，嚇得他們個個臉色發(fā)青。

酒香也需勤吆喝，張世椿老早就有廣告意識，是一把經(jīng)營的好手。一九五〇年夏天，他抵達桐廬縣城，掛出廣告招牌，畫了英雄鋼筆、蘸筆，寫著“上海英雄金筆廠特約修理”。當?shù)氐男姓?zhí)法人員看了，由衷贊嘆：“老師傅，你真聰明。我們縣里還沒有這樣的廣告招牌哩！”

經(jīng)營修理鋼筆雖然是小本生意，也需絕活。張世椿的絕活就是你要什么配件，我有什么配件。當時，有的名牌鋼筆上市以后，廠家為了促進銷售，短期內(nèi)不供應(yīng)零件。他想出高招，到批發(fā)部去購買全新的鋼筆，然后拆解開來，作為零件。有的顧客跑到杭州、上海，就是找不到鋼筆的配件，不想在他這里找到了，感慨萬分。

張世椿常說，修鋼筆要價格公道，貨真價實。作為一名商人，除了賺錢，還要盡社會責任，盡量給貧困學(xué)生免費修理。這一義舉為他贏得良好口碑。
有一次，一個高中生對他說：“師傅，你給我配個差點的鋼筆頭?！?/span>
他問：“你讀高中了，為什么還要配個差的鋼筆頭？”
高中生回答：“我家里生活困難?！?
他爽快地說：“我給你免費修理，一直到高中畢業(yè)?！?/span>

張世椿隨身攜帶一塊好油石。有些質(zhì)量較好的筆尖，用壞以后，經(jīng)過他細心修理，再送給那些生活困難的人，使用起來效果也很好。助人為樂，這是他人生的一大樂趣。

這一輩子，張世椿騎單車，帶行裝，跋山涉水，走南串北，跑遍浙江省六個地區(qū)三十八個縣市的大中學(xué)校，為師生修理鋼筆。許多學(xué)生讀初中、高中、大學(xué)時，都在他的鋪子修鋼筆。有的學(xué)校負責人常常通過廣播通知學(xué)生：“浦江修鋼筆的老師來了，你們抓緊時間?！?/span>

后來，人們愛用一次性的簽字筆，寫了就扔，加上電腦打字，無紙化辦公，使用鋼筆的機會越來越少。到了八十五歲那年，張世椿結(jié)束了五六十年的修鋼筆生涯，回家頤養(yǎng)天年。(王向陽《手藝：漸行漸遠的江南老行當》，廣西師大出版社，2017年8月版)